永昌二十五年的第一场春雨落下时,木雅楠正在启封“同归引”第七十二坛。陶瓮裂开的刹那,青灰色封泥簌簌剥落,坛中涌出的却不是酒香——半幅褪色的婴孩襁褓浮在琥珀色酒液上,血渍晕染处依稀可见双鲤衔月纹。
“裴公子留下的东风,原是这般滋味。”她指尖掠过襁褓边缘,被暗藏的银针刺破指腹。血珠坠入酒液的瞬间,整坛酒突然沸腾,蒸腾的雾气在梁柱间凝成星图——正是皇陵地脉缺失的那一角!
醉仙楼掌柜捧着鎏金算盘撞进门来,算珠上的往生咒正在龟裂:“姑娘快...咳咳...西郊桃林...”他枯瘦的掌心托着块焦黑桃符,符上“永昌绝”三字渗出血珠,“那些酒瓮...在吃人...”
木雅楠抓起酒坛边的螭纹玉磬。冰凉的玉质突然发烫,磬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齿痕——与当年碧梧颈间项圈的咬痕如出一辙。她猛然想起,金鳞卫押送入京的长生酒残渣,正是埋在城西桃林之下。
暴雨中的桃林翻涌着诡异酒香。木雅楠赤足踏入泥泞,见焦土间隆起七十二个土包,每个土包都在蠕动。她抽出桃木酒符划开最近处的封土,露出的陶瓮竟生满利齿,瓮口还在咀嚼半截官差腰牌。
“阿姐小心!”
裴公子的虚影自玉磬中浮现。他指尖凝出冰刃,斩断突然袭来的紫苏藤。藤蔓断口处喷溅的却不是汁液,而是粘稠的酒浆——这些紫苏藤,分明是用“同归引”浇灌长大的!
木雅楠旋身避开第二波攻击,腕间银镯撞出清越声响。声波荡开处,土包纷纷炸裂,每个陶瓮都伸出青铜锁链。她认出这些锁链的纹样——正是永昌帝炼丹鼎上的困龙纹!
“喀嚓”一声,最近的陶瓮突然咧开瓮口。涌出的不是酒虫,而是木父扭曲的魂魄:“楠儿...爹的罚酒...好苦啊...”他脖颈套着青铜项圈,圈上刻满弑妻的罪状。
裴公子虚影骤散,化作流光没入木雅楠的桃木簪。她感到脊骨发烫,金字酒方破体而出,在空中凝成降魔杵形状。当降魔杵刺入陶瓮的刹那,整片桃林响起婴灵哭嚎,泥土中翻出无数酒客的生辰帖。
木雅楠在暴雨中结印。雨水混着酒气在她指尖凝成符咒,每一笔都勾动天地雷鸣。当最后一道雷光劈中中央陶瓮时,瓮身突然透明——其中蜷缩着碧梧的尸身,她心口插着半截桃枝,正是裴公子当年的武器!
“小姐...奴婢好痛...”碧梧尸身突然睁眼,瞳仁化作酒虫母体的复眼,“他们说...用往生樽...才能...”话音未落,她天灵盖突然裂开,钻出只鎏金酒樽。樽底刻着的生辰八字,竟是木雅楠的!
裴公子的声音在识海炸响:“阿姐速离!这是往生樽的认主阵!”木雅楠却反手握住酒樽,任由樽口利齿咬穿掌心:“既是认主,何惧之有?”她将血祭入樽中,整片桃林突然寂静。
七十二口噬魂瓮齐齐调转瓮口,青铜锁链在空中织成星图。木雅楠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酒樽内壁——那分明是永昌帝的面容!她终于明白,自己才是最后那味长生酒引。
裴公子的魂魄在雷暴中重聚。他徒手撕开胸膛,将虎符烙印按在木雅楠眉心:“阿姐看好了!”烙印入骨的刹那,木雅楠眼前掠过走马灯般的记忆:永昌帝将双生胎投入丹炉,木夫人调换婴儿时种下的禁制,还有...裴公子剜心取蛊的真正缘由!
往生樽突然暴涨,将木雅楠吞入樽中。她看见碧梧的残魂正在樽底酿酒,用的竟是自己的心头血:“小姐可知,真正的同归引要以酿酒人的魂魄为薪?”碧梧指尖缠绕着紫苏藤,藤蔓另一端连着城外皇陵。
木雅楠在酒液中结印,金字酒方化作锁链捆住碧梧:“你颈间项圈的咬痕,是喂酒虫时留下的吧?”她突然扯开碧梧衣襟,露出心口处的虎符纹——这根本不是碧梧,而是被酒虫母体吞噬的国师!
假碧梧发出癫狂大笑,面皮层层脱落。木雅楠趁机祭出降魔杵,却在刺入的瞬间被青铜锁链缠住手腕。往生樽开始坍缩,她听见裴公子在樽外嘶吼,以及...桃木酒符碎裂的声响。
生死关头,木雅楠咬破舌尖。混着醴泉引的血喷在降魔杵上,杵身突然浮现《醴泉谱》全文。她以血为墨,在虚空勾画酿酒阵图,每一笔都引动九天惊雷。
“阿姐接住!”裴公子的魂魄化作流光剑。木雅楠执剑劈开往生樽,见外间天地已化作酒甑——整座城池正在被蒸炼!百姓们如酒虫般在街巷蠕动,金鳞卫的铠甲上生满酒花。
她踏着酒气跃上云端,见皇陵方向升起炼丹鼎虚影。鼎中沉浮的正是自己的肉身,而操控丹鼎的,竟是“已死”的木父!他手中握着的半块酒曲,此刻正散发着妖异的红光。
“爹,这杯罚酒该饮尽了。”木雅楠将降魔杵掷入丹鼎。裴公子的魂魄在鼎中重聚,虎符与酒方合二为一。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,整座丹鼎化作酒雨倾盆而下。
雨停时,木雅楠在桃林废墟中找到半卷焦黄的《桃烬书》。残页记载着惊世秘辛——木夫人竟是前朝酒神后裔,而裴氏先祖,原是镇守酒泉的巫觋。那些噬魂瓮,本就是为镇压酒泉妖魔所设。
三年后的桃夭节,木雅楠在酒泉眼旁埋下新瓮。坛中封着《桃烬书》残卷与裴公子的玉埙,封泥用的是当年那截断簪的桃木灰。
醉仙楼掌柜成了酒泉守碑人,他的算珠串成风铃挂在碑亭四角。每当东风吹过,那些刻着往生咒的算珠便会唱起安魂曲。而城西桃林深处,无碑坟茔旁新立了酒幡,幡下埋着永昌帝的炼丹鼎残片。
清明雨落时,有游方道士在酒泉拾到片陶瓮残片。对着日光细看,可见残片内壁刻着极小的一行字:“新醅绿蚁酒,静待故人归。”字迹旁印着半枚唇印,似朱砂又似血痕。